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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5月4日 星期日

流產的那天,我沒有請假

 

🎠 流產的那天,我沒有請假


我姊姊的孩子出生那天,我去做了第一次的懷孕超音波。那週五,我先生也正在為我們的新房子辦過戶手續,所以我自己去產檢,但一個人去做產檢他在我等候進診間時,持續用訊息追蹤進度。我整天都感到噁心,身體也因為懷孕初期的變化而不適。我等著產科醫師來進行超音波,心裡想著等等要打電話跟先生說結果。

醫師很親切,也很有效率,她掀開布單,在我腹部塗上凝膠。我看著旁邊的螢幕,影像一一浮現。我立刻看見了子宮,還有一個小小的團塊,我猜那就是胎兒。我等著聽到心跳聲。但醫師卻小心地說:

「我再試試經陰道超音波,看能不能看得更清楚。」

有些事不對勁。我的孕期已經夠久,理應能夠清楚聽到心跳。突然之間,我感到一陣冰冷,強迫自己保持鎮定,但我內心已經清楚知道醫師即將說出令人心碎的結果。

她的反應近乎完美,陪著我坐了一個小時,談起她自己也曾經流產過,讓我感覺悲傷是正常的,並握著我的手。我迷迷糊糊地走出診間,感到疲憊,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。

「需要幫你幫你安排回診嗎?」櫃台職員問。

「我想我想應該不用了吧。」我說。

離開醫院時,我的手機已經被兄弟姊妹和爸媽打爆了,全都在等我的訊息。消息我沒有接電話。姪女出生的這一天,我實在無法想像要如何告訴他們這樣的消息。我不想說任何話,改打給先生。

「裡面什麼都沒有,」我說。「她找不到心跳。」

他沉默了一下,「妳現在在哪?」

「我坐在醫院外面的人行道上。」

「我馬上過去。」他說。

我打給朋友,說我們可以去喝一杯了,因為我又可以喝酒了。那晚我決定要把一切甩開。

「這只是化學性懷孕啦,」我對家人說。




💔很痛,但我說不出口


我服用了米索前列醇(misoprostol),等著所有東西排出體外。那種從體內排出組織的疼痛很詭異,但我想應該很快就會結束。

醫師剛好在中途打來:「我來關心一下,妳還好嗎?」

我用輕快的語氣回答:「喔,就只是有點腹痛,我想應該很快就沒事了。」

我走回浴室,看著鮮紅的血塊、變暗的凝塊和一片片組織繼續排出。我試著回想胚胎學課的內容:「小胎兒應該長什麼樣子?」我低聲自語。

我沒有請假。

雖然紐西蘭最近才通過法案,讓流產的夫妻可以有三天的有薪假。

受訓於以男性權威為主,在骨科住院醫師新訓介紹時會說:「一個男生可以當兩個女生用,大部分的女生都要花時間育兒」的醫學體系,面對自己的流產,我完全沒想到自己可能需要休息一下。

我在四年的醫學院教育和三年的內科住院醫師訓練中,從來沒有聽過任何關於「創傷知情照護」、告知壞消息、復原力訓練、哀傷支持或身心健康的討論。

相反地,我感受到的壓力,是要壓抑自己身體與心理的反應,永遠把工作擺第一。

在某個時刻,這樣的信念就根深蒂固了。

我曾經腦震盪、臉上嵌著玻璃碎片,還是照常去上班。我也曾一邊腸胃炎嘔吐、一邊接聽加護病房電話。甚至在表弟開槍自殺的那個週末,我照常上班。

我總是努力保持冷靜、敬業,並為此自豪。

我從沒想過,或許有人會給我一兩天的時間來復原,甚至請假可能對病人更好,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開口。


🤍我流產了,卻什麼感覺都沒有


流產後,我對大家說:「我是做安寧的,大家都會失去親人,這沒什麼。」有些醫師朋友送我花,卡片上寫著:「你現在感受到的任何情緒,都是可以的。」我心裡卻想:「如果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呢?」


那個週末過後,我回到舊金山忙碌的醫院,照常接下一整天的會診。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。醫療工作有一種特性,就是能讓人暫時忘記一切。我當時覺得,這樣或許正好。


❤️她的胎兒還有心跳,而我的沒有


流產後第一天回醫院工作,我的名單有一個上報紙的病人。她三十多歲,和我同年,因為腦瘤手術後癲癇,昏迷不醒,但她上報紙頭條的原因是:她同時正在懷孕,第三孕期。醫院安排了一間開放的 ICU 病房緊鄰她的床位,以防她突然停止心跳,可以馬上進行剖腹手術,搶救她的胎兒。


我試圖不去想這個病人會不會讓我承受不了,畢竟那是我流產後的第一天回到工作。我曾花好多年看著別人的創傷、陪伴他們的家庭走過哀傷。這次又有什麼不同?醫生本來就應該能處理這些,不是嗎?


但我站在病房裡,突然聽見一個穩定的聲音——撲通。撲通。撲通


那不是她的心跳,而是胎兒的。


我整個人僵住了,動彈不得。「冷靜點,Marcia,冷靜點。」但那種不平衡感太強烈了——

我腹中的胎兒沒有心跳,而她的有;我清醒、健康,而她昏迷、無法說話。


這一切忽然全都湧上心頭,像一道強烈的身體性哀傷猛然襲來,我甚至不確定自己能否站穩。


我感受到極大的悲傷,為她而哀傷,也感受到一種矛盾的渴望——我當然不想成為她那樣的狀態,但她的胎兒還活著。




🫂你感受到的一切,都是可以的


我無法言語,感到徹底無力。我頭暈目眩、困惑混亂,我走到病人床的後方,假裝在查看窗邊的照片,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。我盯著她牆上的照片:她在陽光下大笑,頭髮飛揚,丈夫在旁看著她。


那不是一位病人,那是一個人,一段生命。每位病人身邊都該有這樣的照片,提醒我們——在變成病歷號碼之前,他們有過自己的故事。


我轉頭看向窗外,對自己說:「你現在感受到的一切,都是可以的。」


但今天我不是病人,這也不是我療傷的時刻。


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氣,繞回她的床邊。

繼續站在我該在的位置。



貼文改寫自一篇醫師手記,原文標題為〈Heartbeat〉,由美國杜蘭大學醫學院內科醫師 Marcia Glass 撰寫,於 2024 年 1 月 25 日發表。


這是我在美國《新英格蘭醫學期刊》看過最真摯的文章。

Glass, M. (2024). Heartbeat. 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, 390(4).